瘗玉埋香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如今不知是今夕何夕,岁月不共,江山大改,封神榜重开,申公豹该坐什么位置,还坐在哪,榜单虽没有全揭,但他该如何如何,在东海是这样,在酒楼里如此。不过近百年来他都没怎么有机会独酌,他的衣钵传人找上门来,举手投足间竟真有几分他的风采,特别是他知道沉香肩头不知为何站着一只青绿孔爵,尖爪能隳妖蛇腹,更是像他了,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欢欣。

他领着沉香大醉,早已在他再找上申公豹之前他便不再是少年,如今他身条颀长,形销骨立,脸孔凌厉,但穿着仍是荷叶深绿色的破布衫,醉山颓倒时酒色染着皮,有几分面若敷粉的意味。这已不知是第几盅酒,孔爵立在桌角不时埋头理羽,廊间满楼红袖招,羯鼓玉笛夕阳箫鼓起,他将捏着小杯的手生生敲下去,大叹一声,削瘦的腕骨一声清啸重重磕在壁角,小杯从他指尖滚出去,碎在他掌心旁。他仰着面不知苦痛似地睁眼朗笑起来。



申公豹从桌上又重新摸出来一个给沉香斟满,他听见沉香喉头滚动的声音,沉香问:“申公豹,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


他斜倚着摇头。



沉香不甚在意,只是醉醺醺地说道:“今天是杨戬出关的日子。”



“…清源妙道显圣真君闭关颐养天眼一千两百年,整座梅山也跟他这么闭上了,你知道的,他那时顺应天意助那些天选之人大成,在三界内带着不过千夫军灭兵燹,但那些凡兵器物岂能撼动得了他!…他是又被宝莲灯灼了天眼,当时谁人不知我和他相依为命!”说到此他泫泣一阵,眉心紧蹙,“邪崇魍魉早早盯上了我,最后的最后宝莲灯是护下我肉身不毁,一道伤到了他根本。我心中愧疚,闭关也是毫不犹豫应下:



我心想一千二百年而已…不过是一千二百年,去日苦多,一闭眼,神识一封,经脉一闭,再睁眼就过去了。”



“我记得我花了两百年炼化宝莲灯同我融为一体,差不多是两百年吧,至此你才可见我眉心这一点莲。那两百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想,我说我要对他有用,不可再伤到他,我说我要对他有用…你听见了吗?”



申公豹饮下一觯,是剑南烧春,点了点头。



“他活了不知多少个日夜,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日头东升西落…早就心无挂碍了,真君神威,清誉慎贵,不是我…我觊觎了,我同他要,他垂怜我,是我想要的,也不是我想要的。



将欲败之,必姑辅之;将欲取之,必姑与之。*



于是我想像梅山七圣那般,以他为尊,为他所用,谋一袭他身边的位置。”



“我是和宝莲灯融为一体了,我本就是灯芯,宝莲灯同我换了副躯壳…往前的壳便不必要了,你瞧,在这里。”



这些事申公豹早已听了数遍,但当他亲睹沉香从他破破烂烂的襟衣里捧出那盏暗沉失霁的灯壳来,心悸不已,眼轱辘直盯着那物什转,繁琐盘蜒的金螺纹攀曲旋拧在万物如意盏上,扑灰蛀蠹着用他爱徒心口捂着。



“…你再看。”沉香开口,喉间摧枯拉朽。



他撩开衣衫,露出里头爬满藕茎莲纹的胸膛来,蒸红的皮肤间挣腾出一缕水雾来,他敛气屏息,用指尖薄茧拂过那些烙烫进骨血里的瘢痕。



“…破关的人说我心怀欲念自堕邪,一念嗔心,百万障门,由这一念成魔,我又本就没得功德林能烧,再不能让我这贱身鄙命靠着宝莲灯苟活,便强行将我带出梅山。但他强取豪夺,又怎知宝莲竟从灯中吐出火舌来,爬上我的腿,把我俩都烧得面目全非…以至于我到最后竟不知究竟是何人对我有所图谋。”



“而后我拖着那副几乎化灰的身体回到大家一同阖眼的洞口,在那里守了一百年山洞。全当静心修炼,我念莲师金刚七句祈请文,念了百万遍,将世间一切法弃如糠秕,求圆满,求不到,念得头痛,牙痒痒,不知是哪路神佛听了我倒背经文,发难于我,宝莲灯从此不再烧油,由而烧我。”



“他娘的,你猜它烧什么的?”他说到这继续笑起来。



“…烧你的骨头呗,抽你的血,啖你的肉。”申公豹继续斟酒,他撩起眼帘,恻隐的目光望着沉香波光摇动起来,口中挣出声嗤笑来,他忙饮道,“能有哪路神佛,是天下神魔,但凡醒着的,又或是睡着的,生了凡心,便叫利欲熏心,是利欲要开山,是利欲要封…”他惊诧地顿怔,呲牙瞠目,不敢相信:“沉香…!”



他早该料到,为何新封神榜揭榜不全,仙家们各自为户,漫无目的,互不冒犯百年,百年间潜移默化地暗中接线,到了今日,终于算是揭完。



“你说得不错,它的确先是把那些都烧了,但你说可不可笑,它急功近利将我半人的那部分烧干了,剩下那一半我它一时吞不下,只好慢慢搓磨焚灭…如今它焚了九百年,九百年…申公豹,终是把我那些凡心都烧尽了,如今我看塌了的天,飞不起来的仙,不再有疑惑,溯忆,由不得缰,就是再看塌了的金霞洞,没塌的金霞洞,心中也再生不出一丝波动来了。”




“可偏生那嗔恚一念撑着我的皮囊,行尸走肉游荡至今,你说可不可怖…不知道他看见我会做何感想…不过宝莲灯也没从我这讨得什么好处,你大可放心,它已油尽灯枯,命已烤干,缘分也断光啦!”




“…沉香。”



孔爵华丽的绿尾羽扫下来,不经意落在杯中的琼浆玉液里蘸了两下酒汤,又晃了晃撇去凝珠。



“这些话,我今日不说出来,就再也说不出来了,申公豹。”



它漆黑的乌眼里映着它酩酊大醉的主人眼睫间滚下的一颗泪,那颗泪垂坠、湮没、失了温,像是在干涸的壤面里喂下这么一星,瞬息便消失在了旷日持久的曝晒里。但它不通凡情,也不落泪。忽地雀鸟轻唳,歌舞升平止息,跫音凌乱,沉香对申公豹说:跻彼公堂,你我举杯消愁,我祝你万寿无疆。你走吧。



待到白额虎驮着分水将军从窗外先走,显圣真君步至廊口,周遭无不跪拜,无不拜服,银铠玄鋈,铮响远空。那孔爵摆屏,飞落在它主人肩头,又匍匐在地。



只有他不跪,只有他不醒,只有他不悔。真君屏退左右,室中二人,目不相对,言难出口。



蓦地,荷叶绿衣的少年颤着臂捧起那金盏,额头触地,他抬起眼来,复又低下头去。里面已什么都不再有了。



“拜见二郎。”



真君接过宝莲灯那一瞬,他如烟般灭去了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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